只見提著行李箱走進客廳的青年眉目英俊,氣質凜冽,正是溫柏青。
溫靜姝驚喜地站起身道:「怎麼也不打一聲招呼就回來了,好讓家裡人去碼頭接你。」
「我只回來住兩天就走,又不是小孩子了,哪裡還用人親自去接,」溫柏青一邊說一邊隨手把行李箱給傭人,並問道:「見寧呢,怎麼不見她人。」
溫靜姝搖頭道:「你還不知道你這個妹妹,整日就知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書。好好一個女孩子,正是多交朋友的時候,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書獃子。今日好不容易和人出去一趟,竟然摔了腿,這會正在房間里休息呢。」
溫柏青一邊探頭向樓上看去,一邊笑著替溫見寧開脫:「見寧還小,等再過三四年,她和見宛一樣大的時候再交朋友也不晚。她傷的重不重,醫生怎麼說?」
溫靜姝雖有心和他多說幾句,但也看出他急著找溫見寧說話,當下也不再阻攔:「不過是崴了腳,休養一段時日就好了。既然你今日回來,咱們今日就晚點開飯,讓傭人做你愛吃的。你先上樓過去和她說說話,再給她送碟點心墊墊肚子。」
一聽她這話,溫柏青面色更是柔和幾分:「見寧這丫頭不懂事,勞煩姑媽您費心了。」
溫靜姝搖頭笑道:「說什麼客氣話,都是一家人。」
見綉和其他人一樣在旁邊看著姑侄二人對話。
直到溫柏青上樓後,她才低下頭,眼神微黯。
她今日對見寧說的話雖有賭氣的成分在,但也不全是假的。姑母看重堂兄,堂兄又看重見寧,處處關心維護她。就比如說方才,堂兄除了剛進來時對她們點了點頭,就沒再看她們一眼。哪怕一早知道他們兩人感情要好,見綉心裡也難免會有幾分低落。
不過她很快把這種感覺甩掉。
她和見寧最好,有柏青堂兄關照她,她應當高興才對,又怎麼能因為這個而嫉妒她呢。
…
房間里,溫見寧正坐在床上看書,突然聽見一陣敲門聲。
她跳下床,一瘸一拐地打開房門一看,只見溫柏青端了一碟點心站在門外,不由得驚訝道:「你怎麼回來了。」
溫柏青抬了抬手裡的點心碟子:「你確定要我站在門口和你說。」
溫見寧這才反應過來,連忙讓他進來坐下。
等關上房門後,溫柏青問起她的傷勢,溫見寧把今天發生的事簡單一提,隨即問起他這段時間消失的原因。
溫柏青只道是他今年即將畢業,前段日子出去執行任務。
因涉及軍中機密,他沒有多提,溫見寧也沒再問。
兩人多日未見,閑聊了半天才想起正題。
溫柏青問道:「你先前寫信給我,是有什麼事要說。」
溫見寧從房間的書架上取出一份摺疊好的報紙遞給他。
溫柏青隨手拿過來展開,隨意掃了一眼小報的內容,很快找到署名明菅的欄目,看到是篇,訝然抬頭問道:「你寫的?」
溫見寧矜持地點了點頭,見他沒有上心,連忙強調道:「是我寫的,你好好看。」
大致瀏覽過一遍後,溫柏青下了簡短的評語:「俗氣至極。」
溫見寧瞪了他一眼,伸出手來:「把我的錢還我。」
他立即識時務地改口:「但由我們錦心繡口的溫三小姐寫來,卻是花團錦簇,妙不可言。」
兄妹二人照常說笑了幾句,溫見寧才把她的想法告訴溫柏青。
「雖然那位方編輯對我有知遇之恩,但港島的小報發行畢竟有限,我想往國內的報刊上投稿試試看。你若是有空,替我留心廣州那邊的報紙刊物,若是有合適的、稿酬高的,你幫忙打聽了報社的地址,我也想試一試,說不定就能賺到錢。」
溫見寧一直都知道,國內的報刊競爭遠比香港這裡激烈。只有在報紙上連載受熱捧的才能出單行本,靠版稅才能掙大錢。比方說那位張留余先生,就是靠著版稅才在上海買了一棟別墅。雖然目前方先生賞識她,但她卻不能真的就此固步自封。
而且她若真的想靠寫賺錢揚名,只是這樣在一家報紙上這樣寫下去是不行的。
溫柏青起初還在笑著聽她說,聽到後面才察覺出不對。
他眉頭微擰,語重心長道:「先前我說要和你借錢,不過是病急亂投醫。你既然打算寫作,就不要過分考慮錢財的事。等我明年畢業做了軍官,至少每月會有份穩定的薪水,你不必為我擔心。至於你現在的稿費,還是自己留著,女孩子還是應該自己攢些私房錢,日後做什麼事心裡都有底氣。」
他這次回來,本就打算把溫見寧的錢還給她,順便再給她塞點零花錢。聽了溫見寧方才的話,更覺得自己早應當如此做了。
溫見寧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:「也有可能你一畢了業就被分配到底下當一個大頭兵,整日給長官打洗腳水的那種。」
溫柏青只是笑,對她的話不以為然。
他在廣州就讀的軍校是目前國內最出名的軍官學校,從那裡畢業的學生最差也是去軍隊從底層軍官做起,又有哪個長官敢讓他們軍校畢業的學生去打洗腳水。
更不用說像他這樣,早有老師幫忙在軍中打過招呼的人了。
想到這裡,他開口道:「說起來我這次回來,恰好也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。」
溫見寧側頭傾聽。
溫柏青輕描淡寫道:「你未來的嫂子有著落了。」
溫見寧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,頓時驚喜地跳了起來:「你談戀愛了?怎麼不早和我說?是哪家的閨秀,還是你的同學?你們軍校里也有女孩子嗎?以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?」
溫柏青連忙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,示意她小點聲。
等溫見寧聽話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後,他才笑道:「對方是我在軍校老師的女兒,之前我去老師家吃飯的時候見過,人很文靜。雖然還沒有正式訂婚,不過聽我老師話里的意思,應該八九不離十了。」
溫見寧激動了一會才平復下心情,想了一想,才提醒他道:「你不要高興得太早,只怕大伯父他們不會輕易同意的。」
他們的婚事,只怕溫家長輩早有打算。
「家裡送我們出來讀書,就是為了日後能夠對家族有用。大伯父他們圈子有限,往來的至多不過是生意場上的朋友。而我老師在軍中的人脈極廣,對我日後的仕途大有裨益,」溫柏青的神色平靜淡然,「他們會分得清利害的。」
溫見寧從他的話中嗅出一絲異樣的意味:「方才我就覺得奇怪,只聽你說什麼你老師的意思,大伯父他們的意思,怎麼不說要和你訂婚的那位小姐是什麼想法呢?」
「她自然是願意的。」
溫柏青的回答簡短利落,但流露出來的意思卻很明確——
這根本不是溫見寧想像中的自由戀愛,而是一樁功利婚姻。若非為了日後的前途,恐怕溫柏青未必會和這位老師的愛女訂婚。
溫見寧默然。
一時之間,她不知道是該替溫柏青難過,還是為那位未曾謀面的未來堂嫂而惋惜。
她雖早已知道他們將來的婚事未必能自主,但卻沒想過溫柏青是第一個走上這條路的。
溫柏青笑道:「你不用擔心我,還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。在學校里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,有的話不妨帶給我看一眼。」
溫見寧這才回過神來,搖頭感嘆:「有的人真是奇怪,之前整日訓我在學校里要好好用功讀書。如今自己突然說要訂婚了,也要攛掇別人來談戀愛。」
被她擠兌的溫柏青只好換個話題:「這件事可以暫且不提,我先問學業。你成績這樣好,有沒有想過將來報考哪裡的大學?是去港大,還是出國?」
溫見寧怔了一下,才老老實實道:「我沒想過這麼多。」
目前的她還在念國中,哪裡想過幾年之後的事。
起初來香港時,她還會想著將來如何要回到國內去尋找舅母。可隨著年齡的增長,溫見寧已明白,在如今這個兵荒馬亂的世道,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失散的親人,幾率實在過於渺茫。慢慢地,這個念頭也漸漸淡去了。
這六年多的時間,她已經習慣了由溫靜姝她們安排她的生活,習慣了由遠在上海的齊先生寫信指導她的學業與寫作。
可方才溫柏青突然提起,她才發現自己對更遠的未來幾乎沒有規劃。
溫見寧心中隱隱感到一陣不安。
別墅的日子太閑適了,竟然讓她悄然放鬆了應有的警惕。
對面的溫柏青耐心地給她分析:「這幾年國內的局勢一直不穩定,日本人打下了東北還不夠,還對華北虎視眈眈,未來幾年只怕會更不太平。香港雖然遠離內地的戰火,但這座島還是太小,我個人的建議是你出國走走看看。你喜歡文學,可以去英國讀莎士比亞和雪萊,或者去法國了解司湯達和巴爾扎克,無論去哪裡,都有助於你開闊視野。」
他的口吻難得這樣溫和,但溫見寧卻只覺渾身不舒服。
她雙手撐在膝蓋上,低垂著頭道:「國外就真的太平了嗎,聽說歐洲近來的局勢很是緊張,指不定什麼時候,歐洲就會再次燃起戰火。」
「那就去美國,」溫柏青從容不迫地拍板道,「那裡遠離亞歐,戰火再怎麼也燒不到那裡去。」
溫見寧嗤笑一聲:「那個國家只有兩百年歷史,所謂的文明不過是拾歐洲的牙慧,有什麼文學值得人去研究的。」
溫柏青見她一再反駁,知她心裡抵觸談這件事,緩和了口氣道:「我只是提個建議罷了,並不是替你做決定。只是你已經上中學了,再過幾年必然要面臨選擇,還是早做打算為好。畢竟,等到了那個時候,你還沒做打算的話,家裡必然會替你打算好一切的。」
他說的是實情。
若說溫柏青身為男子,婚事上好歹還有一定的選擇權,溫家女孩的命運早在她們踏上香港的那一日就已經註定。如果不想被家族當成禮物,她們只能自己奮力抗爭。
溫見寧終於還是點了頭:「我明白了。」
一看她蔫頭耷腦的樣子,溫柏青不禁笑著搖頭道:「我不過提醒你兩句,瞧你竟怕成這樣。沒什麼好擔心的,等到了那時候,自然有我給你撐腰。」三五年的時間,足夠溫柏青在軍中站穩腳跟,自然能夠將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妹妹庇護在他的羽翼下。
溫見寧未置可否,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,連忙問道:「你之前打聽伯母的下落,可曾有線索了?」
溫柏青方才還含笑的面孔滯了滯,良久才道:「一時還沒能找到。你問這個做什麼,莫不是你背著我偷偷去塘西了?」
他一下就敏銳地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之處,問得溫見寧啞口無言。
她索性也不抵賴,坦白了她從齊先生那裡得到一個塘西妓女的聯繫方式。
話才說到一半,溫柏青就沉下臉來訓她:「之前我和你說過什麼,你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是吧。塘西是什麼地方,你一個女學生還要往那裡頭鑽,還和妓女見面。溫見寧,你可真是愈發有本事了。」
溫見寧低聲解釋道:「那人是從前齊先生認識的,不會有差錯的。」
溫柏青才不管那些:「什麼齊先生,她在香港住了幾天,認識幾個人。這個世道什麼人都會變了,更何況那還只是她一個所謂的朋友。以後你不許再去和那人見面,聽到沒有!」
反正之前和孟鸝幾次見面,溫見寧差不多已問完了她想問的,當下點頭答應了。
但她還是大著膽子追加了一句:「正好你這次也在香港,不然這兩天你陪我最後再去見那人一次,說不定就有線索了呢。」
眼看溫柏青臉色霎時鐵青,溫見寧連忙改口道:「當然,我只是隨口一提,方才我已答應你了不會再見那人的,肯定就不會再去見她。話說回來即便沒有線索,你和我說說你娘的事也好。按照輩分,她也算我的伯母。我從前都和你說過我舅母他們的事情了,你可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呢。」
溫柏青瞪了她一眼,終於還是緩和了面色。
他斟酌了一會,才緩慢開口道:「她從前便是妓女,被我父親遇到贖了身,改了名姓,這才過起了正經日子。我六歲大的時候,父親就病死了,她一個女人帶著我討生活,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了。」
再之後他就被溫家人奪走,母子二人分離至今,都沒能找到對方。
溫見寧問:「那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嗎,或者有什麼特徵?我覺得你這麼久都沒找到她的下落,未必是壞消息。說不定她已經改名換姓,做了別的營生。若是這樣,她有可能還生活在香港某個地方,將來某一日說不定我還能在街頭碰到她。」
溫柏青不確定道:「容貌我一時我說不清楚,不過我藏了她一張小像。留在了廣州,這次沒帶回來,等下回帶給你看。」
溫見寧點了頭,最後追問道:「說了這麼多,我還不知道三伯母的名字呢?」
(本章完)